绘制属于中华民族的体质地图
访千亿体育(中国)集团有限公司官网生命科学学院教授郑连斌
10月12日,《生物多样性公约》第十五次缔约方大会在云南昆明召开。大会为未来全球生物多样性保护设定目标、明确路径,必将推动全球生物多样性治理迈上新台阶,为全球环境治理注入新动力。
当我们把目光聚焦在其他物种时,是否也作过反向思考——我们了解人类自己吗?
有这样一个学科——人类学,似乎可以提供答案。
这是一个人们既熟悉又陌生的学科,因为我们都是人类,但具体到人类学研究的是什么,大多数人应该说不清楚。
在听说郑连斌教授前,记者对人类学这一学科也是一头雾水。直到看了郑教授的材料,做了许多功课后,才知道人类学的意义及其重要性。同时,更对郑教授40年的坚守肃然起敬。
郑连斌教授早已退休。但据学生们说,仍然经常可以在办公室里看到他忙碌的身影。于是,记者循迹前来拜访。
虽然已是业内的顶尖级专家,但面对采访,郑连斌教授仍然十分谦虚。“我其实没有什么事迹,只不过是坚持做了自己喜欢做的事。”郑连斌介绍说,自己从事的体质人类学专业是人类学的一个分支,是研究人类群体体质特征及其形成和发展规律的一门科学。“通俗来讲,我们通过大量采集分析人类体质数据,建立中国人的体质数据库,研究中国人的体质类型和中国族群间的亲缘关系,来给国家的工业、教育、卫生等行业提供基础参考或标准,比如,有了这些数据后,我们可以知道公交车座椅间该设计多长的距离、教室内黑板摆放位置的高低、鞋帽服装需要生产的具体尺寸等等。”除了应用到的这些具体生活细节外,郑教授还介绍了人类学的宏观意义,“比如政治、宗教、种族、文化等,我们通过对这些人类行为的研究,可以为政府有关部门提供决策指导。”
与大多数教授不同的是,郑连斌的工作室显得十分“干净”——没有各式各样的仪器、没有实验用的瓶瓶罐罐,一尘不染的桌子上只有一台笔记本电脑。
其实,了解他工作的人都知道,属于郑连斌的“主战场”并不在这个封闭的空间。大多数的时间里,他都“战斗”在民族地区的雪域高原、边陲小镇、深山老林、荒凉戈壁……
上世纪80年代初,郑连斌从内蒙古师范大学毕业,之后便留校任教。“当时主要是做教学工作, 课程就是人体生理学。”在郑连斌的意识里,作为大学教师,不做科研是不完整的。于是,他开始寻找属于自己的“科研之路”。
“一天我在图书馆看书时,发现一本书中的序言说到‘要建立中国人的体质数据库’,这句话让我豁然开朗。”联想到自己本科完成毕业论文时积累的数据收集、整理及文字编写的能力,郑连斌觉得或许这就是自己的“科研之路”。
在此之前,国内虽有学者意识到建立体质数据库的重要性,但由于工作量巨大,数据采集仅在局部地区小范围内开展,而研究也是针对个别民族的少量样本进行分析,距离建立我国的人体数据库还差得很远。“国外许多发达国家早在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就已完成了对自己民族的体质研究。”说着,郑连斌从身后书柜里找出了一本泛黄的书,迅速地翻到其中带有数据的一页给记者展示道,“表格上是苏联的民族体质数据,这些在上世纪80年代已经完成。我国幅员辽阔,人口众多,民族众多,我们要抓紧‘补课’。”怀着这个信念,郑连斌开始了他的第一个项目。
经验不足、经费紧张……迈出的第一步比他想象的要艰难。“很感谢那段时间前辈和同行们的无私帮助。”科研初期,老师的指导、同行的支持让郑连斌难忘,“我经常对学生们说,做我们这个专业没有什么是需要保密的,谁有问题我们就尽自己所能地提供帮助,这样大家才能共同进步。”
经过一段时间的努力,郑连斌的研究成果获得了业内的关注与肯定,也使他萌生了“走得再远些”的念头。“恰好我女儿考入了千亿体育(中国)集团有限公司官网,于是1997年,我们一家人一起来到了天津。”
来到天津师大后,郑连斌“走得再远些”的念头更加强烈了。“中国有56个民族,这个说法其实并不完全准确,有一些民族因人口少、生活地区闭塞等原因,不被大家所了解,所以被统称为‘未识别民族’,比如木雅人、尔苏人、夏尔巴人、莽人等,对于这些人,我想要认识他们,留下属于他们自己的体质记录,从而让更多的人认识他们。”
可是,这太难了。就拿处于喜马拉雅山脉深处的夏尔巴人来说,就让郑连斌“牵挂”了10年之久。
“2007年,我和团队第一次入藏,目标就是夏尔巴人的体质数据,但去往他们聚居区的路并未修好,调研只得作罢。”直到2016年,郑连斌团队再次入藏,赶在盛夏时节到达了雪山深处。这次,郑连斌觉得他们离夏尔巴人不远了。
“通过向导得知,夏尔巴人的村寨建在了山顶上,而到达那里没有公路,只能徒步攀登,为了给团队带头鼓劲,1900多级台阶,我第一个爬到了山顶。”这次,68岁的郑连斌终于见到了“日夜思念”的夏尔巴人。村寨中,98例男性、84例女性的体质数据,被一笔一画地记在了表格上。在郑连斌和团队的锲而不舍下,中国夏尔巴人的体质数据终于有了第一份记载。
“做我国民族体质研究,当然要包括人口最多的民族——汉族。”郑连斌说,这个想法其实很早就有了,迟迟未开展也是由于工作难度比较大。“同为汉族,但分支众多,我们通过对方言地域的划分开展了采样调研,最终和内蒙古师范大学、辽宁医学院的同行合作,用了5年的时间才初步完成了对汉族体质的测量工作。”
弯脚规、直脚规、马丁尺、数据卡片……这些是郑连斌几十年来最亲密的“战友”。“随着科技的不断进步,为什么不能借助新的技术来完成这些规模浩大的基础测量工作?”听到这个问题,郑连斌拉开了手边的几个抽屉,里面露出了一摞摞码放整齐的表格。他指着表格上的一行数据,向记者解释道,“身高、头长、肩宽等数据现在确实可以通过一次全身扫描同时得到,但这与手工卡尺测量相比会有很大的误差,将来我们在做回顾性研究或是比对性研究时也就没有了统一的标准,所以学术界的共识是沿用手工测量记录的方法。”
的确,在技术不断推陈出新的今天,我们一直在追求新鲜的事物,那些传统的、常见的却时常被冷落和遗忘。采访最后,郑连斌坦言,这个专业很难出影响力大的研究成果,也不会有专利和经济效益,所以很少有人关注和选择。
“但国家的发展需要这些数据,所以我要坚持。”几十年的“冷板凳”,在郑连斌口中被轻描淡写地化成了一句话。
好在,我们在他举起了代表人类学终身成就的“金琮奖”后,认识了这位用半生诠释科学家精神的老人,知道了有这样一个人为了伟大的人类事业在默默无闻地付出着。他的坚守是因胸怀祖国,他的汗水是为服务人民 ;他不寂寞是因淡泊名利,他不后悔只为追求真理。
40年的风沙吹白了他的头发,30万公里的崎岖减慢了他的步伐,为了中华民族的体质研究,如今73岁的郑连斌仍在向前……
记者:听到您举例了许多“未识别民族”,想必大家都非常感兴趣,您能否再详细介绍一下?
郑连斌 :好的。“未识别民族”是指有些族群民族身份不明,至今尚未归属于中国56个民族中的某一个民族,其民族身份未被中国政府所确认。还有些族群虽然已经被划入到某一个民族之中,但在学术界,对该族群的民族身份始终存在不同意见,至今这种争议并没有得到明晰的解决,而他们对自己的民族身份提出质疑。我国著名的体质人类学家席焕久先生建议用“未识别民族”一词来定义这一类特殊的族群,认为这个名称符合当前实际,很有意义与价值。
我们团队经过12年努力,分别赴四川、云南、贵州、西藏、新疆、海南、内蒙古7个省区调查了木雅人、尔苏人、八甲人、僜人、图瓦人、布里亚特人、克木人、白马人、革家人、临 高人、夏尔巴人、摩梭人、莽人、空格人14个未识别民族成人2989人(男性1434例,女性1555例)的体质人类学数据,建立了这14个未识别民族的体质数据库。
比 如,2005年10月,我们在云南省勐腊县南腊河畔的王士龙、曼蚌索、曼种、曼迈4个克木人村寨,对285例(男性141例,女性144 例)克木人进行体质测量 ;2006年9月,在金平县南科新寨调查了56例(男性33例,女性23 例)莽人成人体质数据 ;2007年6月,赴西藏察隅县下察隅镇的沙琼、嘎要、新村等5个僜人村测量了144例(男性60例,女性84例)僜人的体质数据 ;2007年8月,在内蒙古呼伦贝尔市鄂温克自治旗锡尼河镇西苏木测量了310例(男性152例,女性158例)布里亚特人的体质数据 ;2008年8月在新疆阿勒泰地区的喀纳斯和禾木2个村寨,对159例(男性55例,女性104例)图瓦人进行了体质测量……还有很多,我就不一一列举了。
未识别民族体质数据的采集过程非常辛苦,但现在回忆起来也是非常有趣的。这14个族群多分布在边疆地区,木雅人和尔苏人生活在大渡河岸边的高山上,西双版纳州的勐腊、景洪、勐海的平坝上有八甲人、空格人与克木人,革家人居住在重安江边的山区,摩梭人这个以母系社会为主的传奇族群则在川滇交界的泸沽湖边。
从我国的民族政策来说,对这些未识别民族的民族身份归属认定,具有非常重要的现实意义,对招生、招工、生育等政策都具有指导意义。当然,这个问题的解决也有较大难度,需要人类学、民族学、遗传学、语言学学者和各级政府相关部门的共同努力。
记者:除此之外,您还很重视对汉族的体质研究,能否谈谈其意义?
郑连斌 :汉族是世界上历史悠久、人口最多的民族,约占世界人口的五分之一。汉族体质数据在国家社会发展、国民经济诸领域都有非常广泛的实际应用价值。
自上世纪80年代初到2008年止,中国其他55个民族至少有了1份体质资料,遗憾的是尚无完整的、全面的汉族体质人类学数据,这使得中华民族体质数据库因缺少最重要的一份资料而无法建成。汉族体质数据是中国人自然属性的基本资料,对汉族起源、汉族与我国其他民族之间的亲缘关系等伦理研究具有重要意义。汉族成人体质人类学研究是重要的基础研究。
汉族发展至今已逾两千年,现在已到了应该记录、留存一份完整体质资料的时候了。随着经济的发展、社会的进步,汉族的体质特征正在发生变化。记录下这一社会急速转型期汉族的体质状况很有必要。此外,汉族体质数 据在我国国防科技、交通 运输、刑事侦破,以及工矿企业标准化规范化和通用化、建筑设计、医疗卫生、科技教育、体育锻炼、征兵招生、家具设计、服装制作诸领域,都有着非常广泛的实际应用价值。汉族成人体质人类学研究既是重要的基础研究,又是国家社会发展、经济建设的需要。
由我们牵头完成的中国汉族体质人类学项目,为中华民族的多元一体格局形成研究奠定了基础,为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提供了人类生物学依据和体质人类学的理论支撑,为国家提供了完整的当代汉族体质人类学资料,标志着中华民族体质数据库的初步建成。
记者:汉族作为人口众多的民族,其科研项目的难点在哪里?
郑连斌 :汉族体质人类学研究确实有它的特殊性。汉族人口众多,分布地区广泛,既有城市人口,又有大量乡村人口。在历史发展进程中,不同地区的汉族形成了不同的方言族群,分别与周边其他民族有过基因交流,生活的地理环境、社会环境都存在差异。
所以,在做汉族体质研究前,我们首先按照方言将汉族分为北方话族群、吴语族群、赣语族群、客家人、闽语族群、粤语族群和湘语族群。其中,北方话族群再分为东北、华北、西北、西南、江淮 5 个方言族群。之后,我们就要确定有方言族群代表性的采样地点,这些地点既要涵盖汉族主要分布区,又要排除流动人口多的大城市,所以在选取地点时,我们做了大量的比较、筛查工作。同时,对汉族的体质研究采样样本量要大,每个采样点样本量要求在700例以上。研究指标也要多,多达111项,指标全面,才能够充分反映体质特征。最终,我们用了5年的时间,对22个省、市、自治区的67个采样点汉族族群开展了指标较齐全、样本量大的体质人类学研究。
来源:2021年10月28日 《求贤》杂志